1、《湘夫人》是《湘君》的姊妹篇,兩篇作品成呼應之勢,密不可分。《湘君》是以湘夫人的口吻表達她對男神湘君的思戀與追求,而《湘夫人》則是以湘君的口吻表達他對湘夫人的渴慕和期待,表現的是一位癡情男神的綿綿情思。
2、“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湘夫人乃堯的女兒,故稱帝子。“降”即從天而降,湘靈神韻,著字之妙,皆於此可見。北渚乃二神約會之地,《湘君》篇即雲“夕彌節兮北渚”。眇眇,即望而不見之意。既望而不見,又撩人愁腸,顯然“帝子降兮北渚”是湘君心之想象,目之幻象。相思以至成幻,就足見這位男兒是何等的癡情。“裊裊兮秋風,洞庭波兮木葉下。”期待佳人不至的惆悵,頓使眼前秀麗的湖光水色也失去瞭迷人的風采,隻見千裡洞庭、秋風吹動、碧水生波,黃葉飄零,一派蕭索淒冷!似乎天地與之同憂,洞庭與之共愁。以秋寫愁,情景交融,使這種愁緒似乎充盈於天地之間,也沉沉地壓在這位湘靈的心頭。異常絕妙地表現瞭這位多情男兒淒婉欲絕的情愫。以秋寫愁,也是屈原天才的創造,宋玉《九辯》有雲:“悲哉!秋之為氣也。”吳夢窗詞亦雲:“何處合成秋,離人心上秋。”蓋得力於此。
3、“登白薠兮騁望,與佳期兮夕張。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由於思戀心切,於是湘君登上瞭長滿白薠的洲渚,騁望,極目遠望。“望”上著一“騁”字,則畢見其心馳神往之情。“與佳期兮夕張”“夕”點明約會的時間,“月上柳梢頭,人約黃昏後。”張即張設,佈置之意。為瞭迎接這美好時刻的到來,他又刻意裝飾他們的幽會之所,以此來表現他對湘夫人真誠的厚愛。但期盼不至的焦慮則又使他憂疑之情頓生:“鳥何萃兮蘋中,罾何為兮木上?”鳥兒本該聚棲樹上,卻為何落在蘋草中;魚網本該落水捕魚,卻為何高懸樹梢之上?這些顛倒瞭的現象,迭迭而生的疑問,似乎使他預感不妙,詩人通過對這一微妙心理的捕捉,表現瞭他期待的焦灼和癡迷的深情。
4、“沅有茝兮澧有蘭,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遠望,觀流水兮潺湲。”公子,指湘夫人,胡文英雲:“古人稱女子亦為公子。《左傳》莊公三十年:‘女公子觀之’。”荒忽,即恍忽。沅水有茝,澧水有蘭,芳馨遍地,多麼迷人的幽會之地。可是,佳人難期,真是“良辰美景奈何大”!相思難見的苦惱又一次折磨著這位多情的神靈,不忍說而精神恍忽,恍忽之中仍然望遠尋覓,其情是何等的綿邈深沉。可眼前依然是秋水潺湲,一無所見。不由得發出“麋何食兮庭中,蛟何為兮水中”的質問,麋鹿為何在庭院中覓食,深水蛟龍為什麼來到瞭水邊之地。真是顛倒錯亂,好夢難圓。但他畢竟有著男兒的胸懷,“朝馳餘馬兮江皋,夕濟兮西澨”。他要朝夕奔走,馳遍江湘之地,去追尋心上人的芳蹤。
5、“聞佳人兮召予,將騰駕偕兮逝。”在走馬江皋,覓蹤西澨之際,走火入魔般的癡迷使他恍忽聽到瞭佳人的召喚,頓使這多情的湘靈如聆福音至,“虛應空中諾”,即刻表示“將騰駕兮偕逝”,比翼齊飛,奔赴他在水中為湘夫人刻意營造的香閨。“築室兮水中,葺之兮荷蓋。蓀壁兮紫壇,播芳椒兮成堂。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網薜荔兮為帷,擗蕙櫋兮既張。曰玉兮為鎮,疏石蘭兮為芳。芷葺兮荷屋,繚之兮杜衡。合百草兮實庭,建芳馨兮廡門。”這華美的香閨,備集瞭各種各樣的香草寶物:青碧的荷葉覆蓋著屋頂,蓀草裝飾著外墻,紫貝鋪砌瞭庭院,香椒塗飾著內壁,桂木為梁而木蘭為椽,辛夷作為門楣而白芷裝點臥室,薜荔編結成帷幕,蕙草織成床帳,白玉做為鎮席,鋪灑上芳香的石蘭,荷葉做成的屋頂再裝點上白芷,再用杜衡繚繞於四周,連庭院中也佈滿瞭百花香草,還搭起瞭一座芳馨醉人的牌樓。這辛勤采擷的百花芳草、苦心營造的幽會之所,刻意的修飾裝點,不正是他對湘夫人精誠感人的愛心嗎?香閨既成,他還招來繽紛如雲的九嶷眾神,要用熱烈盛大的儀式來迎接這位久久思念的湘水女神,等候那香閨藏嬌的神聖時刻。但如癡如醉的幻境,終究不能代替那無情的事實。不知何故,還是沒有見到湘夫人的到來。煞費苦心,芳閨空築,幽思成夢,不知使他又增幾多懊惱,幾多惆悵。這種精神情感上的苦苦折磨,使他簡直到瞭難以承受的程度。
6、“捐餘袂兮江中,遺餘褋兮澧浦。搴汀洲兮杜若,將以遺兮遠者。時不可兮驟得,聊逍遙兮容與。”這裡袂,褋對舉成文,一指外衣,一指內衣。把自己的衣物送給對方,是古代戀人表達愛情的一種流行習慣。久久期待而音容杳然,頓使湘君要把這珍貴的定情之物投諸水中,以表現他失望的痛苦。但這痛苦的利劍仍斬不斷他對湘夫人的思念,轉而又去采摘汀洲之上芳香的杜若,要俟機送給那遠方的情人。由捐棄袂、褋而又采擷杜若,形象地揭示瞭湘君失望、追求交織一起的“剪不斷、理還亂”的復雜心緒。“不可驟得”,即好事多磨、不可即刻得到,這是他在苦苦思戀中無可奈何的自我安慰,並表示要慢慢地尋覓等待。他備嘗期待的焦苦,由相思而怨憤,由怨憤又轉而自慰,而又更加耐心地等待,備歷相思的折磨而不改初衷,這種心理活動的曲線,把其情之深、其心之誠可謂表現得達於極致。曲折淋漓地寫出瞭他“半失神的恍忽狀態的白熱”。從而使湘君成為中國古典文學中不可多得的癡情男兒的不朽的藝術典型,永遠放射著燦爛的光華。
7、“二《湘》”在藝術上也有著極其傑出的成就。這首先表現在它場景壯闊,借景抒情、情景交融。作品雖是擷取二神約會的特定時刻,卻給他們的活動提供瞭一個典型而廣闊的天地——楚天清秋,無垠的江湘水域。主人公在難耐的焦苦和劇烈的騷動之際,把自己綿邈深長的情思飄逸於這廣闊的空間,使幽怨哀切、如泣如訴的排簫之聲回繞於這長水高天之際,使其迎迓尋覓的飛舟縱橫往還於江湘之上。對浩浩洞庭而眼穿,對渺渺秋水而長嘆,似乎讓讀者能聽到他們聲繞寰宇、搖人心旌的發自心靈深處的呼喚。這廣闊深邃的天地,也有力地烘托瞭他們愛情的深沉綿長、崇高偉大。《湘夫人》中“裊裊兮秋風”四句,則更是饒有韻味的借景抒情的佳句。詩人用洞庭秋水,黃葉飄零寫瞭秋之蕭索淒冷,也借以成功地渲染瞭主人公內心無涯無際的惆悵和寂寞,使淒清幽怨的情調籠罩於全篇,極其出色地創造瞭一個情景交融的藝術境界,深為歷代詩傢所推崇。其次,善於刻畫人物的心理活動也是“二《湘》”的突出特點。作品始終緊緊抓住兩位主人公相思以至成幻以及曲折復雜的心理波動的曲線,予以多角度多層次的表現,騁望,遠望、迭迭而生的疑問、幻覺中的召喚、難言的愁苦,無可奈何的自慰等等。曲折盡致地表現瞭兩位湘靈若夢若幻的情感活動,深沉綿長,癡迷專註的內心世界。此外,寫戀情而附麗以美麗動人的神話故事,也使作品綺靡華深、境界特高,富於濃厚的浪漫主義色彩而具有獨到的美學價值。